星球商业评论|他倒在一个叫平安的停车场

8月22日,内蒙古赤峰一家货运公司负责人李云发了条朋友圈:

请蒙XXXXX车主给我回个电话。

蒙XXXXX车主是李云车队的一个司机,41岁的郝玉柱。

三年前,郝玉柱把自己的车抵押,向李云公司借了一笔28万元的贷款。双方约定两年还清,郝玉柱每月还款13200元。

三年过去,郝玉柱依旧有13万欠款没有还完。

每个月,李云都会给郝玉柱打个电话。郝玉柱叫李云一声三哥,并解释自己这个月为啥还不起钱,“他从来不耍滑,就算还不了钱,电话都是第一时间接通”。

李云一般表示理解,并给财务打招呼:

小郝这个月确实困难,就算了吧。

然而这个老实的小郝,在8月时突然失联了。李云联系了郝玉柱平时车队的几个朋友,朋友们都说,他们也联系不上郝玉柱了。他们觉得,郝玉柱会不会是在外地躲债。

同样联系不上郝玉柱的,还有他的姐夫。郝玉柱家里有两个姐姐,父亲去年去世,母亲患有基础病,生活自理都很勉强。

7月12日那天,二姐夫接到了郝玉柱的电话,说希望姐夫能给他打点钱。

我给他转了300块,那是最后一次联系到他。

家里人以为郝玉柱跑车去了。平日里,郝玉柱也很少往家里打电话,都是有事说事。因为跑川藏线,有时信号也不太好,家里人并未多想。

郝玉柱并不在川藏线上,而是在几千公里外,昆明一个大型停车场里。从6月8日开始,他的车就停在这里,再也没有动过。没人知道这几个月的停车场生活,他是怎样度过的。

直到国庆节,大家才收到他的消息。

他在自己车里去世了。

10月2号,来自江苏的卡车司机老王,把车停在昆明市呈贡区一个停车场里修整。

下午3点,老王准备去买东西,经过一辆内蒙车牌的解放卡车时,突然闻到一阵恶臭,还有苍蝇飞舞。

这辆车似乎停在这里很久了。车窗被遮阳布遮蔽,老王也看不到驾驶室内情况,便离开了。第二天上午,卡车依旧停在原地,连朋友也闻到了那股难闻的味道,老王于是联系了停车场保安。

停车场保安和老板报警了。赶来的民警用强光手电射驾驶室,大家才发现:

里面是一具高度腐烂的尸体。

车里的尸体,就是郝玉柱。没人知道他去世的时间,估计应该至少一个月了。

第二天,家里人接到来自昆明警方的电话,让他们来处理后事。根据警方尸检,郝玉柱并非自杀或他杀,而是死于突发疾病。姐夫说:

睡梦里走的。

尸体高度腐烂,包括郝玉柱手机在内,也都无法复原。姐夫只能通过监控得知,郝玉柱在6月8日那天,把车开进了这个名叫平安的停车场。

之后,这辆车再也没有离开过。

他为什么会在停车场待如此之久,姐夫后来听到一个说法,是郝玉柱的车坏了,又没钱修理,就趴窝在了停车场。

去年12月,郝玉柱生了一场病,在西藏住院了3个月。郝玉柱的另外一名姐夫前去为他签字。出院后,郝玉柱只休息一个月,又回到了路上。车队老板李云劝他,至少休养半年。

川藏线,担心对他健康有影响。

高原缺氧的环境,睡觉容易诱发脑水肿。睡死过去的司机并不在少数。

但郝玉柱还是复工上路了。

他不得不工作。除去车贷,他在外面还欠了一些钱。限高和裁判文书显示,郝玉柱有小额贷款和网贷。就连他邻居都给他提供了担保。

这些钱和人情,他应该是还不清了。

1982年,郝玉柱出生在赤峰喀喇沁旗一个小山村。

小时候的郝玉柱是个孩子王,性格活泼,喜欢交朋友。初中毕业后,他就外出打工。

2005年,他考取了A2驾驶证,成为了一名货运司机。一开始,郝玉柱和另一位朋友搭伙跑。后来朋友退出,郝玉柱就自己跑。

就是在那时候,郝玉柱成家了,妻子也是当地人。很快,女儿就出生了。如果没有意外,他们应该像很多普通家庭一样,夫妻俩努力工作,女儿慢慢长大。

2016年,中国执行网多了一条执行信息。郝玉柱因为欠一笔小贷,上了执行名单。随后,这样的执行信息,又多了两条。

也是那一年,郝玉柱和妻子离婚。家里人说,郝玉柱做货运常年不回家,长期异地导致二人感情破裂。

有朋友说,欠钱一部分原因是郝玉柱曾被人骗去赌博,但2013年之后,他就戒赌了;最主要的原因是,他父母生病了。

郝玉柱父母都是当地农民。七八年前,父母双双得了重病,母亲甚至生活不能自理。为了照顾双亲,郝玉柱暂停了外出跑车。没收入,还欠下很多钱。

父母生病、欠债之后,曾经阳光开朗的郝玉柱,开始变得消沉萎靡。姐夫说郝玉柱几乎没有什么爱好,自那之后,心思就是赚钱了:

就想早点还清欠款。

他东拼西凑,花了40多万,换了一辆更大更新的解放卡车,希望能拉到更多货物。跑车路线,也从过去的全国各地,换成了危险系数更高,赚钱更容易的川藏线,经常连春节都在外面过。

郝玉柱的女儿患有先天性的哮喘,每月需要用药。前妻则是普通的打工者,药费相当一部分需要郝玉柱承担。

肩上担着父母,子女,车贷,债务的郝玉柱,在朋友眼里厚道、老实,不抽烟、不喝酒,算得上很本分的人。根据亲属们回忆,他也很少告知家人自己外面的情况。他们反复向我强调,郝玉柱没有怎么给家里添过麻烦。

只是在漫漫旅途里,他偶尔会和女儿打个视频电话。

2018年,法院要拍卖郝玉柱名下除卡车外最值钱的东西,一辆破烂不堪的吉利轿车。这辆车被放在了阿里法拍网上,但没有卖出去。

2020年,或许是被债务逼得实在没有办法,郝玉柱先卖后租的形式,将车卖给了现在的公司,共计28万,而后每月还款,拿回车子的所有权。不过姐夫一家对此有质疑。

“他要真的抵押了车,怎么会不告诉我?”

在家里人看来,郝玉柱既然是公司的司机,怎么出了事,公司都不来家里看看,郝玉柱的葬礼也没出席。

去世前,郝玉柱曾给自己一位卡友打过一个电话,要了200块钱。他告诉朋友:

我已经一天没吃饭了。

后来姐夫还了解到,车子坏在停车场时,郝玉柱试图开别人的车来拉货,意图赚钱修车,但多番尝试也没有成功。

这是他最后的努力。

郝玉柱的葬礼在10月12日上午11点举行。回到赤峰时,他只有一捧骨灰。送行的有2,30人,包括他的叔叔、长辈以及姐夫、姐姐等亲属。葬礼花了几千块钱,主要是一些花圈之类的。

按照当地传统,主持葬礼的人给郝玉柱烧去了很多陪葬品:

其中包括一辆马车。

因为是客死他乡,郝玉柱不能葬入祖坟,他只能在祖坟100米以外的地方入土。说来也巧,为郝玉柱主持葬礼的,去年也为他父亲主持了葬礼。

这几年,货运生意不好做。货物运输总量在2019年达到顶峰后,急转直下,从2019年的416亿吨,下滑到了去年的370亿吨。而与此同时,货运竞争却更为激烈。货车总吨位从2011年的10827万吨上升到了2021年的17099万吨。

根据中国物流与采购联合会的统计,今年7月,中国公路物流运输价格甚至比去年疫情期间还低。从安徽到上海的运价,甚至不如10年以前。有卡友说,一些短途的货运甚至在今年上半年内实现了5连跌。从20元一吨降到了15块钱一吨。

现在,单趟运载几乎没法回本,司机必须要保证自己来回有货,才能挣到钱。在车多货少的情况下,大家还要当着货主的面打一下价格战。

就算一切顺利,司机们还要面对油价上涨,一些地区执法力度收紧等等问题。

李云说,郝玉柱所在的车队,大约三分之一的人还不上贷款。和房贷不同,车贷一旦停供,车就会被没收。所以很多司机要跑银行,谈展期。

我在抖音上看到过一位跑绿通冷库的司机,3700公里的路,66个小时跑完。每天睡眠时间就4到5个小时。

根据现场发现郝玉柱的司机回忆,郝玉柱那辆车,被遮挡的严严实实,还遮上了遮阳板。

或许,他真的只是想好好休息一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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